C芹的淺水灣

「奶奶，我想聽故事。」我說，爬上奶奶的膝蓋，朝搖椅上的奶奶撒嬌著。

那時我才一兩歲，奶奶總是說著虎姑婆的故事，她百說不厭，我也千聽不倦。

後來，我長大了一些，開始不想一直重複聽那些故事，於是我開始要求故事裡必須有的條件，像是要有公主與王子，還要有美人魚跟巫婆，我才會乖乖的聽著奶奶說故事，想當然爾，奶奶並不會說這些故事，我只好繼續聽虎姑婆的故事。

更久以後，我已經二八年華，只是我還擁有在奶奶懷中的赤子之心，還是喜歡聽奶奶說故事，只是我現在已經能體貼奶奶，不再挑剔那些似乎成了骨董似的故事，因為從奶奶口中說出的故事就真的像是骨董一般，那麼的珍貴，值得收藏心底。

「奶奶，我想聽故事。」我說，一樣的撒嬌，只是我現在拉了小板凳坐在奶奶的椅子旁。現在，我早已進入社會工作，只是，聽奶奶講故事的習慣仍然不想改變。

「好啊，想不想聽奶奶的故事？」奶奶突然說，我驚訝，但她仍然是和藹的微笑著。

我點點頭，好奇著。

「很久很久以前，我記得當時是......咳、咳...」奶奶開始娓娓的訴說那段在她心中已塵封多年的記憶。

＊

一九二五年，日治時代，我出生。

從小，我就知道我是一個從貧窮人家出生的孩子，我的記憶中，我看過我的父母，我也記得我的兄弟姊妹，她們也會逗弄剛學走路的我玩耍。但五六歲那年，有一天，我被抱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，媽媽哭著靠著爸爸的胸膛，而我，在別人家的懷裡。

直到我長大，我才懂，那戶陌生人家是未來的我的婆家，我是一個童養媳，我想我明白為甚麼當時媽媽哭得如此淒慘了，因為只要這一別，雖不怕子女的衣食無憂，怕只怕再也見不著自己的親生女兒了。

陌生的環境裡，大家都對我很好，像是家人一樣，我知道我的未來究竟是甚麼了，就乖乖的聽從婆家的話，對長輩的話都唯命是從；而且，我也知道我未來的丈夫是誰，那是他們家族長輩最疼愛的孫子，一個頑皮卻十分聰敏的男孩，我大他一歲，我的丈夫。

婆家的人讓我去上學，但後來上了小學畢業後便不再升學，而後的教育，那個小男孩就會教我一些，一筆一畫的教我寫字，算簡單的數學跟珠算，一個小女孩和一個小男孩之間似乎有了默契，是青梅竹馬的感情；他是個文靜的好男孩，不像小學時有些男生都會偷藏女生鞋子，他總是扮演好孩子，我想我對於他的情感就從這裡開始吧？長大後，他也體貼我，很疼我，但我在很久以後才發現，我對他而言只是一個妹妹而已。

一九四九年，他二十四歲，我們結婚，隔年他去日本留學。

我在家裡等了四年，四年後，他回來台灣。那四年裡，我認命的務農、養豬賣豬、為家裡算帳收租，不知不覺之間，我早已褪去少女的青澀，當時那種懷春的少女情懷已不復再，取而代之的是滄桑跟以婆家為最大利益的想法。

他回來後，對我還是妹妹般的照顧，我少了少女的嬌羞，他卻多了份成熟男子的穩重。我們後來生育了四子二女，有時候看到兒子還記憶猶新當時各方鄰居吃兒子滿月酒的盛大呢！爾後，一年之間他總會有兩次去日本談生意，每次都是一個多月。

幾年過後，某天我在他的西裝口袋裡發現一封用日文寫成的信，雖然我看不懂甚麼平假名片假名的，可我還是看得懂漢字，那種秀麗字跡，我想怎麼都不可能是生意之間的，但我沒告訴任何人，只是繼續默默的維持這段婚姻。

我只要孩子就夠了，當時我這麼想，反正這段婚姻也是條從未經過他同意的紅線，我只要孩子們不受苦，不要像我一樣，我要他們快樂平安的長大成人。他不知道我早已發現，每次都會跟我說一些甜言蜜語，然後他才放心的去日本做生意，順便去找舊時的情人。老實說，我並不怪他，這只是時代的錯誤；我慶幸的是，我的子女都很幸福，我看他們嫁的嫁、娶的娶，心裡的歡喜無法筆墨。

一九七八年，他得了重病，再也不能離開床榻，也沒有機會回日本。

他告訴我，他很對不起我，他在日本有個情人，從留學那一年算起到今日，也有二十幾年了；我很安靜，只跟他說了一句，我早就知道了，我看到他面無血色的臉龐上滿滿的寫了驚訝，應該不是驚訝我對他的出軌，而是驚訝我的耐性竟是如此驚人。步出房門，我想我還是深愛著這個男人的，因為我眼淚不知何時的滴落了幾行。

我想為他完成遺願，他在日本和情人也生了個女兒，所以我跟他要了他那日本情人的地址，寫了封他病危的信給他日本的情人。可是我的丈夫他並沒有等到那個日本情人，但我想那個女人和他真的是真心相愛的，在他舉行喪禮那天沒多久，那個日本情人才攜著女兒匆匆趕來，後來我留她們讓她們也陪我們守了喪。

＊

我低著頭，努力的想像當時，奶奶的命運是那麼的坎坷，而爺爺的背叛究竟是給了奶奶多大的打擊呢？

「嗯，我故事終於說完了......去睡了吧？」奶奶說，她給我講了幾個星期的故事。

「奶奶，我問你喔！你......還是很愛爺爺嗎？即使他背叛了你？」我好奇問，我好想知道奶奶的心情，不管是當時或是現在。

「應該說......是一種思念......」她告訴我，眼睛沒有望向遠方，反而閉起眼睛，像是在回想記憶。不知道為甚麼，我竟然有點心酸，還有想掉淚的衝動......

一九九八年，近世紀末，奶奶享年七十三歲，帶著她的思念離開人間。